文心雕龙_隐秀译文

查阅典籍:《文心雕龙》——「文心雕龙·隐秀」原文

  《隐秀》是《文心雕龙》的第四十篇,论述“隐秀”在文学创作中的意义和如何创造“隐秀”问题。

  所谓“隐”,和后来讲的“含蓄”义近,但不完全等同。刘勰所说的“隐”,要有“文外之重旨”、“义生文外”,这和“意在言外”相似。但“隐”不是仅仅要求有言外之意,更重要的还在“隐以复意为工”,就是要求所写事物具有丰富的含意,这和古代“辞约旨丰”、“言近意远”之类要求有密切联系。因此,“隐”就不是含蓄不露所能概括的了。此外,刘勰主张的“隐”,不只是对作品内容的要求,也包括对形式方面的要求:“伏采潜发”、“深文隐蔚”。必须“深文”和“隐蔚”密切结合起来,才能产生“余味曲包”以至光照文苑的艺术效果。所谓“秀”,就是“篇中之独拔”的文句,基本上承陆机“一篇之警策”的说法而来,和后世的“警句”相近。无论“隐”和“秀”,刘勰都主张“自然会妙”,而反对“晦塞为深”、“雕削取巧”。这和他在全书的一贯主张是一致的。

  本篇所论,接触到文学艺术的一些重要特征,也对后世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有着重要影响。可惜其中部分缺文为明人所补,补文的真伪尚有问题,因此,要全面研究刘勰的“隐秀”论,还有待对补文的真伪做进一步的考证。

  从“始正而末奇”到“朔风动秋草”句的“朔”字共四百余字,都是补文。此外,还有几处或缺或补的句子,可疑的还不少。所缺四百多字的一整段,从现存《文心雕龙》最早的刻本——元至正十五年(公元1355年)本,到明万历三十七年(公元1609年)以前的各种刊本,都没有。到明末(公元1614年)钱功甫得阮华山宋本,才抄补了这四百字。现存补有这四百字的最早刻本,是明末天启二年(公元1622年)梅庆生第六次校定本。后因流传较广的黄叔琳注本(刻于公元1833年)也补入这四百字,补文便得以广泛流传。首先提出补文为明人伪作的是纪昀。其后,黄侃、范文澜、杨明照诸家,都断定其为伪托。詹锳于1979年发表《(文心雕龙·隐秀》篇补文的真伪问题》(见《文学评论丛刊》第二辑》)提出异议,认为所补为真。这是个有待进一步调查研究的问题。现在仍把原文和补文一并译注出来,一是因黄叔琳本流行较广,对一般读者来说,或有必要;同时也为广大读者研究这问题提供方便。

  (一)  文学创作的运思活动无边无际,作品的内容也就变化无穷。源远就流长,根深就叶茂,所以优秀的作品,有“隐”、“秀”两种特点。所谓“隐”,就是含有字面意义以外的内容;所谓“秀”,就是作品中特别突出的句子。“隐”以内容丰富为工巧,“秀”以卓越独到为精妙:这是古代作品创造的美绩,作者才华的集中反映。“隐”的特点,是意义产生在文辞之外,含蓄的内容可以使人触类旁通,潜藏的文采在无影无形中生发,这就如同《周易》卦爻的“互体”变化,也好似江河之中有珠玉蕴藏,“互体”和爻位的变化,就形成《周易》中的四种卦象;珠玉潜藏在水中,就引起方圆不同的波澜。这种作品初读起来感到正常,最后才发现它的奇妙;其含意明确,表现形式却很圆润:这就使人玩味无穷,百读不厌了。“秀”的特点,就如文辞中涌出的波峰。它像纤丽的手奏出佳音,表达了宛然在目的超逸情态;又若远山漂浮的云烟,像美女妆饰的容貌。但云烟乃自然形成,不须人工妆点;人的容颜形貌有定,也无须强加修饰。天然的云烟,或深或浅都各有奇态;天生的容颜,浓妆淡抹都各得其妙。如能发扬其天然,就奇妙有余;要是加以雕饰,就反而奇妙不足了。

  (二)  作者在立意上,力求创造奇特,常常在沉静中进行极度地深思;在创造工巧的文辞上,一定要达于尽善尽美,经常沉迷在美好的辞藻中思索。作者苦思呕出了心胆,还不足说明其用心的艰难;说成年累月地熬炼,又怎能形容其写作的困苦?这样写来,就可把独特的意义潜藏在文辞之中,而使平庸的读者迷惑不解;显露于文辞之外的锋芒,使高明的读者惊叹叫绝。性格醖藉的人,读到含蓄之处十分满意;性格明锐的人,读到独特的句子非常喜悦。如果描写云霞,并不逊色于自然之美;刻绘花草,也无异于神力的巧匠了。要是作品缺乏含蓄,就像老书生没有学识,有的读之一目了然;如果没有突出挺拔的句子,就像富贵之家缺少珍宝,有的细加推敲便黯然失色:这都由于作者才力不足,也有愧于从事文学创作。要想证验含蓄,可以举出几篇例证:如《古诗十九首》中的《行行重行行》,乐府古辞的《饮马长城窟行》,都写得文词哀怨,意旨深厚,并且兼用比兴方法。又如曹植的《野田黄雀行》,刘桢的《赠从弟》,都写得格调刚健,才力雄劲,并长于婉转曲折地进行讽谏。嵇康的《□□》,阮籍的《咏怀》,境界深远,思想淡泊,独具清闲高逸的情趣。陆机的《□□》,陶渊明的《□□》,心思细密,语言明净,都创造了富丽的文采。要想辨别秀句,也只有选取一些例句:如“常常害怕秋天到来,凉风驱散了炎热的天气”,情意悲伤而文词婉转,这是写一个普通妇女的哀愁心情。“在河边洗着长长的帽带,想到你的远离而忧思无尽”,情意高远而言辞有力,这是抒发大丈夫不顺意的心情。“深夜不眠,或东或西,何处可去?只得在原地徘徊,游移不定”,心情孤寂而畏惧,这是写闺中妇女极度悲伤的感情。“寒冷的北风翻卷着秋草,边塞的战马怀念着家乡”,气氛凄凉而其事感伤,这是写戍卒久留他乡的哀怨之作。

  (三)  大凡一个集子最优秀的作品,还不到十分之一;一篇文章中最突出的句子,也只有百分之二:这种极少的篇章和秀句,都是思考得当而自然形成,并不是苦心推究得来的。有的以隐晦不顺畅为深奥,虽然深奥但不是含蓄;有的以刻意雕琢求得工巧,虽然工巧但不是秀句。由此可见,自然形成的巧妙,就如草木闪耀着光华;由修饰文辞而造成的美好,就像丝绸染上了红绿彩色。大红大绿染成的丝绸,颜色很浓而过分鲜艳;光华闪耀于草木,颜色浅淡而光彩明丽:含蓄的篇章之所以能照亮文坛,独特的秀句之所以能光大艺苑,就是这个原因。

  (四)  总之,深厚的作品富有不显露的文采,包含着婉转曲折的无穷余味。这种文辞也像《周易》中卦爻的变化,可以产生其义无常的“互体”。独特挺拔的秀句,要千思万虑中才有一句。这种惊心动魄的句子,如奏匏笙,高超无比。

  夫心术之动远矣,文情之变深矣,源奥而派生,根盛而颖峻,是以文之英蕤,有秀有隐。隐也者,文外之重旨者也;秀也者,篇中之独拔者也。隐以复意为工,秀以卓绝为巧。斯乃旧章之懿绩,才情之嘉会也。

  夫隐之为体,义生文外,秘响旁通,伏采潜发,譬爻象之变互体,川渎之韫珠玉也。故互体变爻,而化成四象;珠玉潜水,而澜表方圆。始正而末奇,内明而外润,使玩之者无穷,味之者不厌矣。

  彼波起辞间,是谓之秀。纤手丽音,宛乎逸态,若远山之浮烟霭,娈女之靓容华。然烟霭天成,不劳于妆点;容华格定,无待于裁熔;深浅而各奇,穠纤而俱妙,若挥之则有馀,而揽之则不足矣。

  夫立意之士,务欲造奇,每驰心于玄默之表;工辞之人,必欲臻美,恒匿思于佳丽之乡。呕心吐胆,不足语穷;锻岁炼年,奚能喻苦?故能藏颖词间,昏迷于庸目;露锋文外,惊绝乎妙心。使酝藉者蓄隐而意愉,英锐者抱秀而心悦。譬诸裁云制霞,不让乎天工;斫卉刻葩,有同乎神匠矣。若篇中乏隐,等宿儒之无学,或一叩而语穷,句间鲜秀,如巨室之少珍,若百诘而色沮:斯并不足于才思,而亦有愧于文辞矣。

  将欲征隐,聊可指篇∶古诗之离别,乐府之长城,词怨旨深,而复兼乎比兴。陈思之《黄雀》,公干之《青松》,格刚才劲,而并长于讽谕。叔夜之《赠行》,嗣宗之《咏怀》,境玄思澹,而独得乎优闲。士衡之疏放,彭泽之豪逸,心密语澄,而俱适乎壮采。

  如欲辨秀,亦惟摘句“常恐秋节至,凉飙夺炎热”,意凄而词婉,此匹妇之无聊也;“临河濯长缨,念子怅悠悠”,志高而言壮,此丈夫之不遂也;“东西安所之,徘徊以旁皇”,心孤而情惧,此闺房之悲极也;“朔风动秋草,边马有归心”,气寒而事伤,此羁旅之怨曲也。

  凡文集胜篇,不盈十一,篇章秀句,裁可百二。并思合而自逢,非研虑之所课也。或有晦塞为深,虽奥非隐,雕削取巧,虽美非秀矣。故自然会妙,譬卉木之耀英华;润色取美,譬缯帛之染朱绿。朱绿染缯,深而繁鲜;英华曜树,浅而炜烨。隐篇所以照文苑,秀句所以侈翰林,盖以此也。

  赞曰∶

  文隐深蔚,馀味曲包。辞生互体,有似变爻。

  言之秀矣,万虑一交。动心惊耳,逸响笙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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